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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,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,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。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。他的口味、嗜好、性情、怪癖,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。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,比夫妇的结合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。三个月中间,我跟奥克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。
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七岁。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,洁身自好的操守,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;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,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、彬彬有礼的举止、和蔼可亲的面具、极像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,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。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,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;同样,用礼貌遮盖的自私,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,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。
盘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,而是痛苦。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。最重要的是有行动,有业绩。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,仍旧走着他的路,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,像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。秘不示人的哀伤,惨痛的失望,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,不复信仰的荒土;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,但毫无炫耀的意思;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,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。朋友之中,宫廷之中,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。他的崇拜上帝,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。
所以我后来发现,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;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,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。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,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,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,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;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,不受信仰的束缚,肯听别人的怨叹,不轻信感情,尤其不轻信忠诚;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,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,都能赏识,不是逞一时的热情,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,深思的态度,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。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,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,用一股像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,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!
《奥诺丽纳》 【法】巴尔扎克 | 傅雷【译】